【德拉】医生与旧病人
德克萨斯十几岁开始做杀手，十八岁砍下仇人的头，尔后她销声匿迹四年之久，在一个小镇用攒下的积蓄包下一间小诊所，穿上白大褂戴上银边眼镜，摇身变成衣冠楚楚的医生。这个小镇足够偏远也足够落后，文明与法制零落成泥，自由与平等不复存在，暴徒和醉鬼满街乱转，寻找廉价的妓子和落单的姑娘——所以德克萨斯最常做的手术第一是接好被揍断的骨头，第二就是给人堕胎——毕竟，她是小镇唯一的女医生。
女医生究竟有多珍贵呢？我这样说，在这个医生都罕见的暴乱之地，女医生出现的概率几乎可以等价于在沙滩上捡到金子。有好事者疑心她一个独身女人，究竟有何本事在这种地方活的安稳，但总也讨论不出答案来——到底是暴徒们良心发现，还是口罩下的容颜委实太丑？也许都不是，可能只是那些想要尝试的人永远说不出话来了吧。
德克萨斯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修长的身姿裹在白大褂里，金色的眼眸藏在银丝圆框眼镜后，口罩和手套几乎从不摘下，过于一丝不苟的装束反而更容易引人遐想。有个曾和她春宵一度的妓子向同伴描述过她的容颜，赞美她那像两片玫瑰花瓣样美丽却从不接吻的唇。
德克萨斯喜欢女人，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她的生意一半是给女人堕胎，其中多数是些出卖肉体的可怜女人，那些人的联系方式都被她记录在病历簿上，齐全地像是一本政府撰写的户口登记表。多数时候是她们主动来找她，买一些避孕的药品或者只是想聊些闲话，德克萨斯从不拒绝这些拜访，只是看着窗外，时不时应上一两句，手里夹着钢笔，那姿势像极了夹着一只雪茄。要知道，女人是何等心思玲珑的生物，很快就有人给她送来了极为稀少的烟，一根两根，昂贵或廉价，多数是嫖客留下的。德克萨斯从不白要这些烟，有时候拿来抵一些诊金药费，有时候则是满足彼此的需要。
不过，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她抽烟，哪怕一次都没有过。
偏远落后的小镇鲜少出现旅人，所以一位寡居贵妇大张旗鼓的到来足以在小镇刮起一阵龙卷风。何况这位贵妇的来由荒诞非常，竟是罹患绝症来此地寻觅良方。且不说罹患绝症怎么可能颠簸大半边疆，就算真的求药也不可能来这种偏远地方。
德克萨斯对这位脑子不太正常的夫人兴致缺缺，听到这些八卦也不过简单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事实上她连这位夫人的姓氏都没能记住。但直到银发白狼站在她的诊所外微笑，她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误。
“今天诊所休息。”德克萨斯的右手努力攥紧门把手，试图将它扯回来。脆弱的门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而黑裙的银发女人依然微笑，手握在门把手的另一端，令房门保持着将开未合的样子站立在原处。
“你没有挂休息牌，而刚才这里面还走出来一个人。”拉普兰德的嘴角弯起弧度，满口细白尖利的小牙，她看起来心情很好，银色的眼睛亮得像两刃剔骨弯刀，直直要刺穿面前人裹进白大褂里的血肉胸膛。
“我刚做完一台手术，没有精力去为您服务，夫人。如果您不想延误病情，还请去大医院及时诊治。”
“你知道的，我辗转多家医院，都对我的病束手无策。”拉普兰德的神情认真又夸张，“但我一看见医生你，我的直觉就告诉我我的病有救了。”
“夫人，我是外科医生，只会接人骨头，治不了脑子有病的人。”德克萨斯的神情冷得像冰，显然是努力在把话说得客气。她又尝试着拉了下门，但银发黑裙的女人却抢先一步将昂贵的高跟鞋卡进了德克萨斯脚间的空地上，暧昧地蹭上她的脚踝，“那你就夹断我的脚，然后再给我接回来，怎么样？”
德克萨斯并不想给她接骨头，也不想夹断她的脚，这时候她们离得很近，近到德克萨斯能闻见她身上的味道——一种与她本人格格不入的、虔诚的熏香烛火味道。德克萨斯皱起眉头，敏锐地听见远处越发靠近的人声，可面前人并无离开的意思，她只好稍稍撤后一步，躲开了那只似乎意有所指的脚，同时松开了门，“进来说吧。”
拉普兰德站在门边，双手抱胸看着德克萨斯挂上休息牌后反锁了门，自始至终笑意不减。做完这一切的德克萨斯坐回桌子后面的椅子，翻开病历簿拿起钢笔，问道：“姓名？”
“你还真是穿上一身白就把自己当医生啊！”拉普兰德笑得有些发抖，手扶上贴着人体骨骼结构图的墙，“维勒夫人，这样记行吗？你记得他吗？”
“不记得。”德克萨斯草草在病历簿上划了两笔，整洁的本子被长久悬垂漏下的钢笔水洇湿一块墨渍。拉普兰德把目光从墙上的解剖图上移下来，似真似假地叹息，“我以为你会记得的，我们一起做的最后一次活计，福尔德·维勒，”她的手指摸上那张人体解剖图，低低地笑，“我捅穿了他的肚子，然后你在他脖子划了一刀，血流出来像玫瑰喷泉……你看着这些解剖图的时候会怀念吗？你给那些人手术切开皮肉时会有快感吗？”
“……”德克萨斯感觉自己的手指加重了握笔的力道，“拉……维勒夫人，请不要说无关病情的话。”
“这怎么会和病情无关？”拉普兰德转过身，两手支在桌子上俯视她，“你走了以后，我就得了病了，枯燥和乏味笼罩我的生活，无论如何都不能像以前那样快乐了，直到我看见你，我才感觉我找回了活着的感觉！但这还不够……还不够……我要那个过去的德克萨斯，而不是现在这个。”
拉普兰德自顾自地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根烟，“抽吗？”
“拉普兰德，这里是无烟诊室，别太过分。”德克萨斯的神情终于发生变化，但拉普兰德已经先于她开口将烟点燃，口气不无讥诮，“怎么，你要告诉我你在戒烟吗？”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德克萨斯深呼吸一口尚未被污染的空气，扯了扯身上的白大褂，似乎是想要凭借这个抵御烟雾的袭来——没有用，浅淡的烟雾在狭小的诊室蔓延开来，一丝一缕，透过身上薄薄布料，钻进鼻腔乃至骨缝，身上的每一粒血液都变成钩刺，唤醒她心底深埋的烟瘾。
——真的只是烟瘾吗？
“你走之后我觉得很无聊。”拉普兰德慢悠悠地抽了一口烟，“那个维勒虽然人很无聊，但是他家里人很有意思，所以我把他们全家都杀了然后装成他外娶的妻子——过程是有点麻烦，不过也算是这几年为数不多的我觉得有意思的事情。然后我就开始找你了，”她顿了一下，指尖的烟亮得烫人，像德克萨斯此刻的眼，“不得不说你藏得很好，但是没有用，德克萨斯，你以为你换了手术刀，戴上胶皮手套就能掩盖你手上的血腥味吗？你错了，你的味道我永远忘不了，只要你还拿着刀，只要你还在用这双手，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会找到你，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哪怕在这之前我先一步死去，我的亡魂也会寻着这味道找到你。”
“所以，你的目的是什么？”德克萨斯慢慢抬起头，摘下眼镜，有什么东西在这双无遮无拦的金色眼眸里被点燃，开始恣意生长，“我不认为我能治好你的病，也许只有上帝可以。”
“上帝做不到的。”拉普兰德再一次露出笑容，说话的声调像是吟诵，“我来这里之前去了教堂，当然也是以求医的名义，那个主教——是叫能天使是吧，我闻出来了，她和我是一类人，但她还是给我做了洗礼，愿上帝宽恕我的罪行——多可笑，这个拉特兰人的指尖有熏香盖不住的血味，眼里是烛台照不亮的疯狂，礼服的针缝里浸着枪弹火铳的味道，那些绝不该属于一个被神救赎之人。”
“上帝连他的信徒都救不了，又怎么会救我呢？”
“只有你能做到了，德克萨斯。”拉普兰德眯起眼睛，“我听说过了，小镇的女医生上床从不接吻，是因为她们不像我，还是我不像她们？承认吧，德克萨斯，你从来也忘不掉我，无论过去还是未来，你我都是彼此唯一的医生和旧病人。”
“事先说明一下，手术出问题后果自负。”德克萨斯站起身，松开白大褂的袖扣，指尖扣上自家手腕，一点一点把胶皮手套从手上撕了下来。她的眼神滚烫而锋利，宛如两枚太阳坠毁前飞溅出的碎片，誓要将面前的女人灼伤，“如果你都能接受的话，床在那边。”
空旷的诊室里，传来了胶皮手套和白大褂落地的遥远声响。
